《小姐，你好靚》

「小姐，你好靚。」一把溫柔的聲線鑽進我的右耳。

我倏然從沉睡中驚醒，望向聲音的來源：一個約莫廿四五歲、精神奕奕但臉色略顯蒼白的男人，坐在我的右邊望著我微微笑著。

我孤疑地望著他，可以想像自己的眼睛瞪得老大。

「你應該說多謝吧。」他突然笑了，右頰有顆很深很深的酒渦。天啊，好帥的男人。

「多…多謝。」我瞬間融化了，體溫急速上揚。

『下一站旺角東，下一站是旺角东，Next Station, Mong Kok East ……』

空氣彷彿凝結了，隱約嗅到尷尬的味道。

我跟他就這樣對望了三秒。

「小姐，你要去哪裡？」他說，嘴角仍然掛著那迷人的笑容。

「啊……落、落馬洲。」我說。聲音跟隨列車的震動而顫抖。

「哦？」他略顯驚訝，「你是大陸人？」

「不不不！」我慌忙揮手，「我住在落馬洲，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

「有甚麼好笑？」我有點慍怒地說。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我對這個看來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人放下了戒備心。

「因為你很可愛啊。」他停不住笑意，語氣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平淡。

我頓時感到自己的臉火辣辣的，就像發燒。

該逃嗎？我的腦海浮現了這個問題。

可是他很帥啊……我揚起邪惡的蝙蝠翅膀。

真相卻是，我坐在雙人位置的靠窗位置，根本就逃不了。

又或者，我只是不想逃。

「你呢？」我問，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反問的勇氣。「你又要去哪？」

「我？我沒有目的地啊。」他收起笑容，皺了皺眉，「不如就去落馬洲吧！」

他的眉頭瞬間鬆開，又再露出無敵的笑容。他的牙齒很白，白得有點刺眼，卻也更突顯出他的帥。

『下一站九龍塘，乘客可以轉乘觀塘綫；下一站是九龙塘，乘客可以换乘观塘线；Next Station, Kowloon Tong, Interchange Station for the Kwun Tong Line.……』

在繁忙時段到了人流最多的東鐵站，人群淙淙地流入車廂。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滿頭大汗站在他的位子旁邊，拉著扶手。

我瞪了他一眼。

「別這樣嘛。」他笑笑，「我只是，想找個朋友聊天罷了。」

「有甚麼好聊？我又不認識你。」我已經徹底平靜下來了。

「因為你很可愛啊。」他又露出他白得發亮的牙齒。「你知道紅磡到落馬洲是香港最長距離的鐵路車程嗎？」

「我知道，我都說了我是住在落馬洲的吧？」我說，「那又怎樣？」

「不覺得很浪漫嗎？我在紅磡上車，想找個人跟我聊聊天；車廂裡這麼多人，我卻偏偏坐到住在落馬洲的可愛女孩身邊。」他一口氣說完。

「這就是緣份啊！」他越說越大聲。

旁邊的西裝男皺了一下眉，汗水從眉間流出，差點滴到他身上。

前座的胖師奶轉過頭，不解地看著他。

坐在反方向單人位置上的女學生視線離開手機，好奇地抬頭望著他。

空氣又再一次凝結。

好尷尬。

「喂，小聲一點。」他忽然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

「明明是你在大聲好嗎！」我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語氣充滿著責備。

四周又再回復正常的氛圍。

「好啦好啦，」他維持笑容，抱歉地搖了搖手，「但你不覺得這是貨真價實的緣份嗎？」

「我才不信甚麼鬼緣份哩！」我有點洩氣地說，心底裡卻有點得意。

「嘿嘿！」他又笑了。

「你常常這樣認識女孩子嗎？」我輕輕鬆鬆地問，對這個大男孩已經沒有任何防備心。

「才不，這可是第一次。」他認真道，「所以你說，這種緣份真是難能可貴啊。」

「夠了啦！」我忍不住說，同時感到自己的臉快要燙傷了。

『下一站大圍，乘客可以轉乘馬鞍山綫；下一站是大围，乘客可以换乘马鞍山线；Next Station, Tai Wai, Interchange Station for the Ma On Shan Line.……』

西裝男跌跌碰碰地鑽出車廂，本來站在他前面一點的超短裙OL填上他的位置。

「啊，對了。」他忽然舉起一隻手指。

然後伸出握手狀。

「我叫司徒正。」他笑著說。

「江怡晴。」我自然而然遞上手。

「嘩！你的名字跟你一樣可愛呢！」他驚訝地說，酒渦隨他張開的嘴巴而變成了橢圓形。

「噗哧！」我忍不住笑了，有酒渦的男孩真可愛。

「啊，你笑得也很可愛呢！」他得意地指著我說，像個笨蛋。

「你那變型的酒渦也很可愛啊！嘻嘻嘻嘻。」我再也無法裝作矜持，指著他的臉笑得腰也彎了。

「嘿！當然了！」他裝起一副自信樣，我笑得更厲害了。

「你很有趣呢。」我由衷地說。

「當然了，有這麼可愛的女孩跟我說話，我當然要充滿，幽、默、感！」他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擺出超人變身的姿勢，逗得我哈哈大笑起來。

「小晴。」他突然說。「可以叫你小晴嗎？」

「嘩，好像小學生的感覺呢。」我說，「不過聽起來不錯，你就這樣叫吧。」

「那你就叫我正仔吧！」他嘻嘻地笑著。

『下一站沙田，下一站是沙田，Next Station, Sha TIn ……』 

進入新界的大站特別多人下車，轉眼間車廂就少了一半重量。 

「我跟你差不多年紀吧？叫你正仔好像把你當弟弟似的，很奇怪啊。」我歪著頭說。 

「是嗎？嘻嘻，我今年廿五歲。」他說。 

「噢，我廿四。」我馬上回答了。 

「哎呀，不是說年齡是女孩的秘密嗎？我又沒有問你。」他裝模作樣地掩著嘴巴竊笑。 

可惡。我的臉又紅起來了。 

「那叫你阿正吧。」我也裝作嚴肅，視他的竊笑為無物。 

「隨你吧，小晴。」他笑了，那白雪般的牙齒彷彿本來就會說話。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他看起來很憔悴。 

「你昨天沒睡好嗎？怎麼看起來很累似的？」我側著頭問道。 

「哎呀，別這麼留意我啦！」他堆滿笑容，用右手擋著我的臉。 

厚實的掌心正中央，有顆小小的黑痣。 

「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哪裡～」 

林憶蓮《至少還有你》的歌詞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不對……是他在唱歌。 

「你幹嘛！」我嚇了一跳，幾乎要捂著他的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站火炭，下一站是火炭，Next Station, Fo Tan ……』 

「其實呢，」他突然把頭靠過來，煞有介事地問，「你有沒有男朋友？」 

「有啊！」我爽快地說。 

他好像有點失落，是我的錯覺嗎？ 

「不過半年前分手了喇。」我哈哈大笑。 

「嗚哇，好開心啊。」他好像馬上又回復了生氣，「我剛剛還在害怕認識了一個不該認識的可愛女孩呢。」 

「少來，哈哈哈哈。」我被他逗得總是在笑。 

好久沒有試過這麼開心了。 

對上一次笑得這麼開懷是甚麼時候？好像是前男友還未丟下我到英國讀大學前吧？應該已經有三年了。 

「你呢？你這麼口甜舌滑，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我說。 

「沒有呢。女孩子都嫌我太帥，沒有安全感啊。」他刻意撥了撥短短的瀏海，露出苦澀的笑容。說的雖然是刻意的大話，但在我聽來卻覺得很客觀。 

「真可憐。」我帶點憐憫地說。 

「對啊，晴姐姐。可以打救我嗎？」他把雙手懸空吊起，像個撒野的小狗。 

「笨蛋！」我說。 

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持續。 

「你喜歡看書嗎？還是更喜歡睡覺，像豬一樣？」他說。 

「可以是喜歡像豬一樣看書嗎？」我吐了吐舌，打趣道。 

「嘩，你吐舌是在挑逗我嗎？」他說。 

「才不是！」我作勢要打他一掌。 

『下一站大學，下一站是大学，Next Station, University ……』 

「你讀哪間大學？」看著一堆青春大學生魚貫離開車廂，我好奇地問。 

「大學？」他哈哈大笑。「我看起來像大學畢業生嗎？」 

「一點也不像。」我覺得好像被嘲弄了，面色一定很不好看。 

「別這樣啊，因為一些原因，我老早就沒有讀書了。」他笑笑，隱約露出遺憾的神情。 

「啊……對不起。」好像不小心挖到了他不想說的話，有點內疚。 

「不用對不起啊。又不是你的錯。令你感到不好意思，我才要道歉呢！」他又笑了。 

「哈哈，也對呢。」我說。 

『下一站大埔墟，下一站是大埔墟，Next Station, Tai Po Market……』 

「你為什麼會在紅磡？」我問。 

「因為要坐到你身邊呀。」他嘻皮笑臉地指著我的鼻子說。 

「你剛剛才說是緣份！怎麼又說得像刻意的？」我輕輕拍走他的手。 

「刻意找到緣份中的你，也是一種浪漫。你不覺得嗎？」他那閃耀的牙齒又再一次讓我瞬間融化開。 

好帥。

『下一站太和，下一站是太和，Next Station, Tai Wo ……』 

「你這麼可愛，一定很多人追吧？」他問。 

「沒有啊。跟你一樣，我太可愛了，所以沒有人追我。唉。」我學著他撥了撥長髮，然後苦澀地笑。 

「哈哈哈哈，你真的很可愛啊。」他說。 

「你這是在取笑我嗎？」我輕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那麼你需要打救嗎？我很樂意幫你呢。」他又把雙手懸空吊起，像個好色老頭。 

「不需要！」這次輪到我把手蓋在他面前。 

『下一站粉嶺，下一站是粉岭，Next Station, Fanling ……』 

「每天都要花這麼多時間上班下班，一定很辛苦吧？」他問。 

「還可以啦。都住了那麼久，早就習慣了。」我說。 

「而且又沒有男朋友。」他用小聲得剛好讓我聽見的聲音說。 

「你、說、甚、麼？」我瞪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裝了個鬼臉。 

『下一站上水，下一站是上水，Next Station, Sheung Shui……』 

門開了。 

被視為香港邊界的最後一站，車廂把人群一層一層吐出車外。 

「你真的要跟我到落馬洲嗎？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啊。」我皺眉，心底裡卻彷彿期待著他會留下。 

「當然了！」他大叫，幸好附近的人都沒有在意。「說做就做，是我的本色。」 

「難怪你這麼厚臉皮。」我笑笑，毫不客氣地說。 

「呵呵呵，能夠保護像你這樣的可愛女孩回家，是我最大的榮幸。」他用雙手拉開兩邊臉頰，伸出舌頭裝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著他奇怪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 

門關上。 

『下一站落馬洲，下一站是落马洲，Next Station, Lok Ma Chau……』 

車廂裡只剩下寥寥數人，以及大約六至七個行李拖喼。 

「啊，不能反悔了。」他突然沉重地說。 

「太遲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憐惜地說。 

「這趟車程足足12分鐘啊！萬一我中途突然小兒驚風外感發冷無名腫毒外傷骨節腸胃不適疴嘔肚痛四時感冒腰酸背痛小便不暢脂肪積聚性慾減退大頸泡大眼肚皮膚痕癢精神緊張健忘失眠暗瘡頭皮痱滋小腸氣腎水不足頭暈耳鳴口乾舌燥生蛇生癬屁股生瘡尿頻雞眼胃酸過多膽固醇過高吐血嘔奶鼻塞塞發吽哣發雞盲發瘟發 ti騰飛蚊症發耳賺口淡淡面青青生蟲生漬車呔肚鬼鼠肉拜～拜～肉出水痘生鼓脹秃頭大無腦大眼的 dot蚊叮蟲咬鴨乸腳 un 腳主婦手香港腳發作，那怎麼辦？」他一口氣說完。 

「麥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未說完我已經笑彎了腰。 

「笑甚麼！我可以為了我的生命而擔憂啊！」他皺緊眉頭，望著停不了笑意的我。 

「對……對不起，哈哈哈，笑到肚痛了……」我幾乎坐不起來，實在太好笑了。 

「你的笑容很厲害，讓我變得很有力量。」 

他突然很認真地說。 

我呆了。有種粉紅色的感動湧上心頭。 

他整個背脊貼在椅背上，然後歪頭望著我，嘴角揚起。 

「多謝你。」 

一秒、兩秒、三秒。 

空氣再一次凝固，這次是一種異樣的甜味。 「喂喂喂，怎麼突然這樣嚴肅？」我揮揮手，打破了沉默。 

「因為……」他臉色比剛才更凝重了。 

「快到了。」 

『列車已到達終點站，請你記得帶走你既隨身物品，保持車廂清潔，多謝合作；列车已经到达终点站，请带走您的携带品，保持车厢清洁，谢谢合作；This is the terminus. Please remember to take all your belongings with you. Thank you for keeping the train clean.』 

門打開。 

「小晴？」他突然叫了我一聲，把我從集中到廣播上的注意力拉回現實。 

他的臉上沒有半點笑容，看起來卻比剛才更疲倦了。 

「謝謝你陪我這個陌生人聊了這麼久。」 

「你沒事吧？」我不禁緊張起來。 

「沒事，我們走吧。」他說，臉上硬擠了一抹笑容。 

然後他站起來，轉身，逕自走出車廂。 

「阿正，等等我……」我轉身拿起手袋，正想追上他時…… 

他不見了。 

明明車門外是條直路，他卻不見了。 徹底地，不見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暈厥。 

「小姐？」一把溫柔的聲線鑽進我的右耳。 

我倏然從沉睡中驚醒，望向聲音的來源：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女人，拿著掃帚站在我右邊的位子前擔憂地望著我。 

我孤疑地望著她，可以想像自己的眼睛瞪得老大。 

「到總站了喇！」她說。 

「我朋友呢？」我想起阿正。 

「哪裡還有甚麼朋友？所有人都走了喇！」她說。 

是夢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掌心上的痣，我還記得在哪裡。

文：chunistry